松鼠熊

于无声处听惊雷。

叶府俗事 | 壹 | 洗澡

何樱的伤上加伤又加伤又加风寒又加营养不良总算在调养了好些天后见到一些起色。

某一天叶冲看着何樱铁青着脸喝完一大碗粥后忽然觉察到一些不对。

何樱照例粗暴地把碗往床边哐啷一放,力道在制造些表示愤怒的噪音与不损坏碗之间,叶冲照例容忍地拿起碗,不忘冷冷瞥何樱一眼表示你的愤怒我收到了。

但接下来他没有如往常一样立刻起身离开关门,而是依旧坐在床边,眉头微蹙欲言又止地看着何樱。

何樱努力了一下,发现无法忽视叶冲的异状,只能不耐烦地瞪他,无声表示:不走干啥?

叶冲抬抬眉毛,显得非常纠结为难,鼻子不经意地皱了皱。

何樱只能开口:“咳。”

暗示她还很虚弱,需要休息。

叶冲摸摸鼻子,表情更为难了,也低头掩嘴:“咳。”

何樱看了看墙面上的钟:7点了。

平时这会儿叶冲离开后,偌大的宅子全无动静,偶尔听到厨房里传来轻脆的瓷器碰撞声,又或是更轻的几句日语,不像是商量事儿,更像是一些家务方面的吩咐。这种安静给了何樱两个错觉,一是她可以很轻易地逃走,二是外面的世界也和这宅子一样安静宁和。

这两点上她都错了。

何樱在囚室和医院朦朦胧胧听到些策反、说服、诱饵之类的话,不用多想已经知道叶冲拘禁她的用意。所以今晚是要摊牌了?

她捋捋鬓边粘腻的发丝,凛然道:“无论你想什么都死了那条心罢。就算你囚禁我一辈子也不会如愿,早晚有一天我会逃走。。。”

想起上次的出逃,她觉得自己这表态不够分量,于是狠声狠气加上:“或者和你同归于尽!”

叶冲闻言,睫毛颤了颤,他睫毛密而长,灯光照在上面,给深刻的卧蚕打上两道羽翼般轻柔的影子,这么颤两下,眼中亮晶晶的光也跟了闪了闪,一时神色显得有些暧昧。

同归于尽?何樱想了想,这话虽说得大义凛然,又有些不妥似的,特别是现在自己穿着睡衣靠在这男人的床上。

这次回来床品已经换过了,闻着都是新洗新晒的。她刻意不去想上次自己盖的是不是都是叶冲盖过还没来得及换洗的被褥。

噫。。。恶心!

她秀眉一蹙,谁要跟他同归于尽。。。就算是恨也听着缠缠绵绵的够腻歪。

那怎么说呢?何樱捏紧了被角,咬了咬嘴唇。

斜眼看叶冲,他还在打量着她,这次眼里却有几分揶揄的笑意了。

登徒子!汉奸!走狗!

何樱定定心神,抬起下巴沉声道:“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

言毕直视叶冲,那意思已经很明白:随你处置,概不合作。

可她设想中穷凶极恶、恼羞成怒的表情并没有出现在年轻的日本军官脸上。全港岛臭名昭著的大汉奸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嘴唇,垂下了长长的睫毛,沉默着。何樱看不清他的眼神,若将这沉默当成羞愧与愤怒,倒是令她快慰,可她觉得对面人的情绪是更复杂的。

一转念间,叶冲已抬起眼,目光转过床边的一幅挂画,微作停留便回到何樱身上。

“你可知道仅凭你刚才的言论军政厅不仅可以给你定罪,更可以以此为由追查、甚至逮捕你身边所有军政厅认为有嫌疑的人员?”叶冲平静地问,没什么情绪起伏,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观察着何樱要反驳的神色,他继续道,“即使你要一人承担,军政厅也可以把你的案子做成典型大肆渲染。实话说,现在全香岛就属军政厅最希望何小姐再做出一番招摇又无用的大阵势。”

叶冲眨了眨眼,陡然收起了话头,再开口语气便多了些凶狠:“所以,你尽可以继续你的表演。”

何樱一凛,叶冲此言如一道炫目白光照亮她脑中混沌。她对日本人的价值,她对抗日事业会产生的危险,反而来自她的忠烈。这忠烈的名声越响,这叶府就越成为一个好整以暇等着收割猎物的巨网。

何樱的心抽紧了。

她只有成为名声扫地被抗日志士鄙弃的叶府二号汉奸,才能保护爱国同仁不因她被诱捕。

看清这层利害关系,一种巨大的颓丧感令她自暴自弃。她拽起被子蒙上自己的头,决定就这样混吃等死烂在叶府罢。

却被叶冲一把掀开了被子。

“你到底要干嘛?!”何樱忍无可忍地怒吼。

叶冲脸上却又浮现出先前那种好笑又尴尬的表情。他皱起鼻子,闻闻手中的被子,摇摇头,叹道:“被子都有味儿了。”

何樱愣怔半晌,忽然反应过来,然后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像燃烧了起来,蹭蹭冒热气。

叶冲见何樱脸瞬间红成了个大苹果,他想笑又强忍着的表情,更让对方想找个洞钻进去。

有。。。有多少天没洗澡了。。。

之前受伤昏迷时稀里糊涂,也不知是谁替她换的衣服,之后叶冲也让护士帮重伤的她梳洗过。再之后她瞅机会逃跑被抓、被扔在街上、被叶冲送到医院,好像。。。也就在医院时应护士要求洗过一次澡。

回到了叶府,她不是不想洗,但睡在一个单身男子的主卧,她连主卧的洗手间都不好意思细看,更别说在里面洗澡。叶府没有住家的仆人,更没有女佣,一推主卧门都是宪兵。何樱哪敢在这样一座全是青壮日本兵的宅子里洗澡。更何况她时时抱着死志,也没有心思管自己臭不臭了。

但是。。。真的很臭。

她的感官好像忽然被打开了,只觉得头发脖颈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痒不粘腻。

叶冲静静地看着她表情变化,有几分好笑,又有几分不自在。在清泉家因为纯子,他也是知道一些女孩子的生活需求的,暗暗置办了一些何樱会需要的东西放在房内,看样子这丫头是完全没留意过。

一时心里也有些酸涩,同是还在上学的大姑娘,纯子锦衣玉食,眼前这位不仅因为日军侵犯流离失所,唯一的哥哥还死在自己手下。纵有再多不得已,何樱的确无辜,的确可怜。

于是他不自觉放软了声气:“你右边的柜子里可以找到一些需要的东西。这间卧室的盥洗间我不用了,你安心在里面梳洗吧。”

何樱心乱如麻,只低头不语。

“你用过淋浴头吗?”叶冲问,声音和蔼。

何樱原不想回答这么羞人窘迫的问题,但想到自己一直以来都是打热水盆浴,还真没用过淋浴头,只能摇摇头。感觉自己有了软处被叶冲拿捏,使劲低着头,不让叶冲看到自己眼里委屈的泪。又怕头太低了,泪滴在床上,想拽被子挡住脸,一拽之下,才发现被子还在叶冲手里。

叶冲被何樱这一拽,也有些慌乱,放开了手中的被子。见这女孩的模样,知道自己让她羞赧又伤心了。他本不想那么直接揶揄她,只因她针锋相对句句不让,在这监控无处不在的宅子里,他又没法太过纵容,话赶话地就那么直愣愣地指出了何樱现在很臭的事实,伤了少女的自尊。

“我教你用吧。”叶冲说,语气几乎可以算温柔了。

何樱只把头埋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叶冲轻叹了口气,道:“浴缸里壁上的扳手,向上是淋浴,向下水便放进浴缸里。墙上的龙头,靠窗那边是热水,另一边是冷水。香肥皂在浴缸边上。哦对,你用香波吗?用雪花膏吗?”

过了几秒,何樱才从被子里轻轻答道:“肥皂就成。”

叶冲想,回头记得让小庄找会社里的女同事买香波和雪花膏。

何樱不见叶冲说话,抬起头,刚才舍身取义的气势早已荡然无存,一直以来的精神气好像忽然消失了,如走投无路的丧家之犬。自小家训是报国,忍辱负重也要报国,如今她竟成了救国大业上的陷阱,只能和敌人虚以委蛇,连洗澡这种事也要被一个全然陌生的超级大汉奸施恩般地安排。一向坚强的何樱真的想死。

叶冲见她泪盈于睫、已全无生气,不知为何心底微微一动,莫名有些酸涩又柔软的情绪流过。要开口,却又是冰冷语气:“你知道有些愚蠢的抗日分子,竟会因同伴的尸体被肆意侮辱而暴露了自己。”

何樱被戳中所想,又惊又怒,看向叶冲,却见对方也冷冷望着她,再没有刚才话音里迷惑人的温柔:“你的死,军政厅也欢迎。你尽可以一试。”

何樱攒紧了拳头,只恨居然有片刻因叶冲的温柔而松懈了警惕。

“这么快就丧气了?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多坚定的爱国者,呵呵,一盘散沙罢了。”叶冲望着她,冷酷无情,毫不怜悯,“想起来,你能破局的办法还真是跟我同归于尽,如此就算通过侮辱你的尸体吸引了一些冲动愚蠢的爱国分子,你毕竟除掉了我,算起来还是划算的。”

说到“同归于尽”那里,叶冲笑得有点促狭。

何樱心中的希望刚被点燃,随即便被叶冲下一句话扑灭:“只是你太弱,杀不了我。”

“要想让自己有价值,还是好好打理打理自己吧。现在一副丧家之犬的邋遢相,能成什么大事。你就打算这副尊容去见你哥?”

何樱狠狠地看向叶冲,他的神色却由嘲讽促狭变得认真:“无论你要选择什么路,首先要让自己变强。”

说完便转身离开。关门前,丢下最后一句话:“在我这儿,没人敢对女士做龌蹉的事,你可以放心生活。”

何樱紧绷了半天的神经终于放松,瘫坐在床上,想起叶冲的话,又挺直了脊梁。

要活。要有尊严。要变强。

以身许国,何事不敢为?

想及此,何樱定了定神,活动下因久睡而麻木迟钝的筋骨,爬下床。

叶冲说的柜子里,果然置办了各种东西:贴身衣物,毛巾浴巾,甚至女孩每月要用的东西。

流氓。

何樱暗暗啐了声,不知怎么,脸又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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